从《娜拉》到《大雷雨》 我虽是一个演员,但是我并没有什么经验,我演过的象样的戏只有两个一一《娜拉》和《大雷雨》。现在我就来告诉大家我怎样演出这二个戏罢。 一九三五年的春天。 我永不忘记呵!那是一个和我的心一样阴沉的日子。我离开了对我有着无限温情的故都,抛弃了那在生命史上最可宝贵的,而又是永不会再得到的东西,到上海来一一演《娜拉》。 出演《娜拉》是我正式踏进戏剧之门的一个开始。在从前,我虽然也曾不断地从事戏剧,可是目的都不在戏剧艺术的本身,仅仅拿它作为一种工具;就拿九一八事变以来,我们所演的戏来说,多半不注意艺术本身,只是把那种被暴日侵掠的情形搬上室内舞台,搬上街头的露天剧场。 因为一般的人,特别是很少受过教育的工农,他们平常不看新闻纸,假如我们空口对他们说一些怎样应当抗日的话,他们也许就会说:“那不管我们的事!”真的,很难叫他们接受的,可是,如果你编一个故事,不管你的技巧怎样蹩脚,可是他们就会很快的接受的。 象我这样既不能肩着枪杆上前线,也不能在后方做些事情的人,是很觉抱憾的,因此在最后,我终于选择了这条路一一运用戏剧的特性,去告诉广大的民众应该赶快起来救中国! 可是现在,因为生活和环境的驱使,我终于进入了纯艺术之门,我所演的戏,卖钱是一元,最低的也是每位四角,呵,这是给谁看的?我觉得惭愧,我觉得对不起离开故都时那个大的牺牲。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上,以致于对于这次《大雷雨》的公演,我有些不忠。 记得每当夜里排完戏,在临走的时候,导演先生常常用一种温和而又带一点警告的语调说:“你要自己回去念念词呀,这个戏单靠排练的时间是不够的!” “唔,唔,”我就是这样答应着,可是就一直没有用心思。 当时只希望能够到前方去,把千千万万颗慰问的心带给那些英勇的战士!呵,我又是那样希望自己象一匹野马似的,自由地奔驰在那辽阔的雪地上。 我被这种都市的生活弄得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了!我是需要照一照镜子,接触一下真实的事情!因此,除了必须到“业余”排戏的时间外,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北上慰劳团上。 但是因为各方面的限制,使得我只有眼巴巴地望着云南轮把波儿她们载去;为着减轻心上的寂寞,我又为着第二第三批慰劳团工作着,《大雷雨》整个排练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在排《娜拉》的时候我曾经提心吊胆地用过功,可是《大雷雨》,一个比《娜拉》艰难几倍的戏,我就这样每天只化了一两小时的排练而上演了,天哪,我在后台简直浑身发抖,在这时候,我开始谴责我自己,对于戏剧是这样的不忠实呵! 如果这次公演有什么收获的话,那就应该是导演和给我许多意见的朋友们的! 记得在演《娜拉》的时候,我在台上真是自在极了,好象《娜拉》与我自己之间没了距离,把娜拉的话当作我的,把我的情感作为娜拉的,什么都没有担心,只是象流水似地演出来了。 可是《大雷雨》呢,我和卡嘉邻娜之间就好象隔离了几千里的路程。卡嘉邻娜是那种忧郁,那样善于幻想,而我呢,没有过她那种忧郁,也没有过她那些幻想,特别是后来的那种反常的状态和终了的实行自杀,那对于我是太不可捉摸了。 这儿我想起萧伯纳的一句名言: “你要是想做个演员,那么,到社会上去活十年吧!” 这句话是告诉每个演员必须要有很丰富的生活经验;当然舞台方面的知识的获得也是必要的。 就拿我演的这两个戏来讲,在演《娜拉》的时候,真象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可怜死了!许多舞台条件我都不懂,当然更不知道我本身具备了这些条件没有。那时只是凭了一点生活经验来做上演这个戏的基础。 我觉得我深深的体会到娜拉的个性,以及她的情感。我把所体会到的东西,又经过了长期的思索,然后把它运用到每句对话上。记得,那时我曾经为读剧本失过眠,每当夜里隔壁那个罗宋裁缝的鼻鼾声代替了那闹人的机器声的时候,我总会从枕头底下摸出易卜生集来,用一种细微的声音,耐心的读着每一句对话。 用功虽然不多,但是已经可以使得我在台上旁若无人似的,一点也没有怕的,不自在的成份。 但是《大雷雨》呢?因卡嘉邻娜这样角色,极端痛苦极端内心矛盾的角色,在我的生活经验上来说,真太少了。因此我对于她的理解比对娜拉的理解渺茫的多了!另方面,这个比娜拉艰难几倍,完全是内心表演的角色,是需要专心的加以研究,加以批判,每一句话(尤其是那些独白)都韵律化,每一个动作都得配合着她的个性,以及全个感情节奏化起来,这样才能有更高的收获。 可是我呢?这种生活经验既不丰富,而又没有象演娜拉时那样用过功,所以造成了未上台时的心跳和在台上的蹩扭感觉。 这次《大雷雨》的教训使我更深的明白,一个演员不但需要丰富的生活经验,同时还要在排练时间以外,用自己所有的精力对于你要演的全个戏,你要扮演的角色,加以刻苦的研究和体会。 然而,我却已经在一种异常矛盾的心情下把一部有着永久艺术价值的戏一一《大雷雨》上演了。每当一想起这个,心就会裂碎了一般的痛啊,这是多么罪过哟! 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下已经挣扎了将近两年了,啊!什么时候才能克服这个毁人的矛盾呢? 原载一九三七年四月五日《新学识》一卷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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