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关于阙特勤 我们讨论的鸟身祭司墓石的主人阙特勤,是复兴东突厥汗国(682-745)的可汗骨咄禄(?-691)的儿子。史料记载,骨咄禄死时,诸子尚幼,其弟默啜遂继立。开元四年(716)默啜战死,“骨咄禄之子阙特勤鸠合旧部,杀默啜子小可汗及诸弟并亲信略尽,立其兄左贤王默棘连,是为毗伽可汗”;毗伽“性仁友,自以得国是阙特勤之功,故让之,阙特勤不受,遂以为左贤王,专掌兵马。”[112]毗伽可汗、阙特勤、暾欲谷构成了当时东突厥汗国的三驾马车,三人且都留有墓碑。在两《唐书·突厥传》有关部分,记载最多的是老谋深算的暾欲谷的事迹,关于阙特勤,除了上述对毗伽的拥立,只有唐人张说在一次议论中提到其“善战”,余更无言。阙特勤碑也只是将其“善战”具体化,列举出他参加的那些战斗,而且绝大多数都发生在默啜任可汗时期。[113]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唐朝对暾欲谷之死却毫无表示,甚至还造成了和阿史德元珍莫知谁何的历史公案;[114]而开元十九年(731)“阙特勤死,(唐玄宗)诏金吾将军张去逸、都官郎中吕向赍玺书入蕃吊祭,并为立碑,上自为碑文,仍立祠庙,刻石为像,四壁画其战阵之状。”[115]其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一年后去世的毗伽可汗(史官撰碑文)。显然,阙特勤在东突厥汗国还有比直接作战更重要的作用。由于其墓地(瘗骨石室)出土了有鸟身祭司的葬具,因而阙特勤应该也是政教大首领,我认为他很可能就是当时东突厥汗国的拜火教大祭司(dastur)。[116] 传统的观点认为,拜火教不译经典,因而很少在伊朗语族群外流行。[117]现在看来,既然突厥人能与粟特人至少在精英层面形成种族文化混融,[118]早期突厥碑铭都使用粟特语,[119]而后来的突厥文也是利用粟特文字造的,拜火教在突厥人中间传播甚至为其操持都是可能的。其实,《安禄山事迹》就说他是“营州杂种胡”,“母阿史德氏为突厥巫,无子,祷轧荦山,神应而生焉”;安禄山自己也承认:“我父是胡,母是突厥女。”[120]突厥巫而祷伊朗神,明为拜火教祭司无疑。我们在古突厥文三大碑[121]里也都可以找到拜火教信仰的痕迹。例如: 三大碑里提到的崇拜对象主要有上天、Umay与神圣的水土神灵,以及于都斤山。我认为,这里的Umay和水土神灵不应该被理解为并列关系,而应理解为修饰关系,即神圣的水土神灵Umay。[122]正因为二者所指同一,所以也可以在不同的场合分别单独使用,如阙特勤碑东面第10-11行:“上面突厥的上天,[下面]突厥神圣的水土[神灵]”;第31行:“托像Umay女神一样的我母可敦的福”。[123]那么这个Umay女神究竟是何方神圣呢?我以为就是拜火教的土地和丰产女神Ārmaiti(=Spenta Ārmaiti,意为“神圣的Ārmaiti”),她也被比定为来自西亚中东的娜娜(Nanai)女神。[124]更重要的是,后者至少在安息王朝时代就已经被拜火教的阿娜希塔(Anahita)所吸收消化。阿娜希塔兼具母亲女神、河水女神从而丰产崇拜等性质的神格,因而得以取代水神Varuna的位置而与阿胡拉•马兹达、密特拉构成“三联神”。[125]《北史·突厥传》记载突厥习俗,提到“又以五月中旬集他人水[126]拜祭天神。于都斤西五百里有高山迥出,上无草树,谓为勃登凝梨,夏言地神也。”这两处应该就是古代突厥人祭祀水土神Umay/Ārmaiti/ Anahita的地方。 在三大碑里多次出现“飞去了”(阙特勤碑东面第16行)、“在天堂”(阙特勤碑东南面)、“升天”(阙特勤碑西南面)、“在天之灵”(毗伽可汗碑东面第35行)的说法,如我们前节对布古特碑的分析,这表达的是拜火教关于死亡的观念。因此可以认为,其中所谓的“上天”(Tengri),就是指拜火教大神阿胡拉·马兹达。突厥人有敬日崇东的习俗,前辈学者韩儒林先生曾指出:“碑文中每言及方向,必先曰东方,此亦有故。《北史·突厥传》曰:‘牙帐东开,盖敬日之所出也。’突厥以东方为上,《阙特勤碑》突厥文主文刻于东面,中文在西面者”。[127]据我研究,这其实属于拜火教对密特拉(Mithra,太阳神)的礼拜奉事。[128]而且我认为,古突厥语的ötükän于都斤本义为“火之主”,[129]现在看来,这就是指拜火教里的最高级圣火Ādūr-ī Warahrān或Ātaš Bahrām“战胜之火”即斗战神之火(Vərəθraγan- ātar)。[130]由此可见,拜火教的主要礼俗传统——对“三联神”和斗战神的供奉,仍然为阙特勤时代的突厥人所坚持。 同布古特碑一样,三大碑里也可以见到“上天保佑”(暾欲谷大碑南面第9行)、“象天一样,从天所生的”(阙特勤碑南面第1行)、“上天保佑我有福运”(阙特勤碑南面第9行、东面第29行)、“不朽石碑”[131](阙特勤碑南面第11行等)、“托像Umay女神一样的我母可敦的福”(阙特勤碑东面第31行)等拜火教惯用语。碑文里还常常见到以上天的名义对突厥民众进行呼吁或责备,可见拜火教在古代突厥社群有广泛的受众。两《唐书·突厥传》记载,毗伽可汗“欲城所都,起佛、老庙”,被暾欲谷劝止,其理由是“若筑城而居,改变旧俗,一朝失利,必将为唐所并。且寺观之法,教人仁弱,本非用武争强之道,不可置也。”毗伽接受了他的意见。以佛、老仁弱与之对举,暾欲谷所谓用武争强之道应该就是供奉战神之火、标榜惩恶扬善的拜火教。 除了有鸟身祭司的墓石之外,阙特勤死后“仍立庙像,四垣图战阵状”,情形看来和国内发现虞弘、安伽、史君等移民首领之拜火教葬具都有装饰图案差不多。这也从一个方面印证了文献史料的记载,如《隋书·康国传》:“婚姻丧制,与突厥同”,康国即中亚粟特地区的Samarkand,和安(Bukhara)、史(Kāshāna/Kashsh或Kishsh)等都属于所谓昭武九姓。尽管文献中说阙特勤祠庙“刻石为像,四壁画其战阵之状”,考虑到其宗教背景,我还是认为,要正确理解这些装饰图案的内容,拜火教图像艺术中的安息传统不应忽视。如前所述,这一传统为萨珊王朝所继承,形成了热衷于图写王者显贵战阵之状的特点。[132]拜火教祭坛上供奉的是圣火,祠庙的装饰图案有渲染气氛和宣传教义的作用,如九、十世纪敦煌的祆祠或火祆庙举行的赛祆活动,甚至还得到官方的支持。[133]所以史料说阙特勤庙像建立,毗伽可汗“默棘连视之必悲梗”。[134] 毗伽可汗“自以得国是阙特勤之功”,因而对阙特勤有特殊的怀念之情是可以理解的。阙特勤碑东南面说:“愿您在天堂,犹如在世上”,则是不折不扣的“王者灵光”观念的表达。现在看来,年轻的阙特勤能够纠合旧部,起兵消灭政敌,从而拥立兄长为可汗,恐怕并不仅仅因为“骁武善战”,很可能还凭借着其宗教地位和影响。我们前面提到,漠北出土的阙特勤头像(颇疑即其祠庙所立之像)戴全鸟鶡冠,这或许显示其特勤身份为一类武官。但是,中国传统鶡冠本为双鶡尾,唐代饰以鶡鸟全形,当是受萨珊王冠影响,而所谓鶡鸟,就是拜火教中斗战神化身Vareghna鸟的原型。因此,阙特勤头戴鶡冠,很可能也是其宗教身份和地位所致,这与其墓石饰以鸟身祭司是一致的。[135] 可是,阙特勤死后仅一年,毗伽可汗竟被其大臣梅录啜毒杀。该梅录啜曾于开元十五年(727)受毗伽派遣出使唐朝献吐蕃密约,受到玄宗的隆重款待和报答,“诏朔方西受降城许互市,岁赐帛数十万。”[136]然而,事情过去了五年,阙特勤才死,就发生了这样的惨祸,其间缘故殊不可解。无论如何,据史料记载,毗伽“药发未死,先讨斩梅录啜,尽灭其党。既卒,国人立其子为伊然可汗。”[137]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东突厥汗国的最后十余年处于不断的动乱之中,终于在745年被异教的铁勒诸族所建回纥汗国取代。 从现有材料看,不排除东突厥末年陷入内乱有宗教因素起作用。有几个现象值得注意: 1、史料记载,毗伽欲起佛、老庙,被暾欲谷劝止,似乎显示汗国最高层在宗教问题上并不完全一致。然而,近年考古工作者在漠北毗伽可汗陵墓掘得一顶金冠,整个呈一正面展翅的飞鸟形状,[138]与阙特勤头像鶡冠之Vareghna鸟形状姿态全同。莫非阙特勤死后毗伽兼领了汗国大祭司?事颇令人生疑。 2、据研究,粟特移民聚落的政教首领(萨保)都是世袭的,[139]印度帕西人的大祭司职务也是由其家庭把持的。[140]一般认为,突厥可汗阿史那氏的通婚氏族是阿史德氏,[141]暾欲谷以女婆匐嫁毗伽可汗,所以有学者将其考证为骨咄禄复兴时的谋臣阿史德元珍[142]也不无道理。更重要的是,《安禄山事迹》说其“母阿史德氏为突厥巫”即拜火教祭司,也就是说,与突厥可汗通婚的暾欲谷本来是祭司家族。那么,阙特勤作为政教大首领或许只是一个特例,即发生政变的结果?[143] 3、毗伽死后继立的伊然、登利为兄弟。“登利者,犹华言果报也。登利年幼,其母即暾欲谷之女,与其小臣飫斯达干奸通,干预国政,不为蕃人所伏。”[144]勘比史料可知,登利即突厥语Tengri“上天”,果报即从天所生。登利曾遣使唐朝贺新年,曰:“礼天可汗如礼天,今新岁献月,愿以万寿献天子。”[145]据我们前面对突厥碑铭的考证,这些用语都不难看出拜火教色彩。所以,出身拜火教祭司世家的暾欲谷之女干预国政,很难不与宗教事务有关。 我想,在这里提一下突厥汗国前期颉利可汗(?-634)败亡的教训应该是有意义的。据史料记载,“颉利每委任诸胡,疎远族类,胡人贪冒,性多翻覆,以故法令滋章,兵革岁动,国人患之,诸部携贰。频年大雪,六畜多死,国中大馁。颉利用度不给,复重敛诸部,由是下不堪命,内外多叛之。”[146]众所周知,唐人所谓诸胡、杂种胡,就是指中亚信仰伊朗宗教的九姓胡即粟特人。[147]由此让人想到拜火教在萨珊波斯后期的状况:“由于人们的信仰,得到王权支持的拜火教会控制了他们生活的几乎所有方面。神职人员既解释法律又执行法律,这就给了他们巨大的权势”;“无疑,到萨珊王朝末期,这一古老的国家宗教,由于它那众多的盛大祭坛,它那繁缛的仪式礼节,它的捐赠供养以及对牺牲和祭品的需求,已经以各种方式形成了对财富和土地的巨大蠹耗。”[148] 最后,异教的回纥汗国在草原继兴,不久却宗奉了拜火教的异端摩尼教,这一情况对于理解拜火教在此前突厥汗国的命运也是有帮助的。陈寅恪先生曾说:“北突厥或东突厥之败亡除与唐为敌外,其主因一为境内之天灾及乱政,二为其他邻接部族回纥薛延陀之兴起两端”,[149]信哉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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