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佛山和福建石狮的出口加工型企业如今备受煎熬,而一直做内销的浙江湖州小镇织里,却迎来了20多年来“最好的时光”。一些只有30来台机器、20平方米左右铺面的小家庭作坊,一天竟然可以赚到1万元。 2008年下半年,在昆明做童装买卖的浙江东阳人陈基平,第一次来到浙江湖州的小镇织里。他走进湖州益华制衣有限公司,在展示厅里参观了工厂生产的“华诺”牌童装。 此时他已经知道,这家叫作“益华”的童装企业,在织里排名前三位,年销售额超过5000万元——对于当地的童装制造企业而言,这不算一个小数目。这家公司的总经理张连中,还兼任着织里童装商会会长。 在2008年之前,陈基平一直跟广东佛山的童装企业做生意,一晃就是15年。不过现在他决定来到湖州,来到小镇织里。 和陈基平一样,有越来越多的童装商把订单从珠三角带到了长三角。2008年,小镇织里童装销售额超过150亿元人民币,共生产童装4亿件(套),比上年度增长近30%,目前全国市场占有率接近30%。“全国每生产3件童装,就有一件来自织里。”织里镇政府的童装办公室主任吴荣江说。 这个太湖边的小镇,在地图上看,不过是一个小点。它紧紧挨着318国道,从北头到南头,也就4、5公里。然而,在这样一个小点上,密密麻麻生长着大大小小6000多家童装企业、3000多家配套企业。 小镇名为织里,隶属浙江省湖州市。从这名字,我们似乎可以隐隐约约感受到:纺织或许自古就是这里的传统。 织里不大,人却很多,有30多万。不过,其中只有10万左右是本地居民。在20多万的外来流动人口中,又有80%是为童装企业打工。 小镇往事 说起这个地处鱼米之乡的小镇,早年中心区域只有巴掌大的一小块,周围是大片的荒地。由于靠近太湖,丝织业颇为兴盛,家家户户都绣花套。 1986年左右,开始有一、两户人家做起了童装生意,眼见着成了“先富”起来的一批人。做童装也要用到绣花技术,对于织里人来说,门槛不高。于是,大家纷纷进入了这个行当。 “大的厂子也就20来号人,更多的是些小作坊,6、7人而已,完全是家庭式的。”这是许多小镇人对早年童装作坊的印象。 1989年,18岁的湖州长兴人张连中来到了织里。他进了一家童装厂当起了工人,从此,见证了织里童装业20年的发展、变革。 “是亚运会帮着织里童装厂上了一个台阶。”张连中依稀记得,1990年亚运会之前,不少织里的童装厂都在加班加点生产亚运会的文化衫。 他还记得,那几年,织里的童装老板们常常要跑北京,具体地说,是去两个地方:大一点的老板去的是王府井的新中国儿童用品商店,在当时,那是全国销售量最大的商店;小一点的老板们,则纷纷去了著名的“大栅栏”。“大栅栏”是北京最古老的商业街,小镇去的童装商人们,地摊一铺,叫卖开来。 18岁的张连中不想当一个普通的工人,他觉得这个行业挺不错,有前景,总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开个童装厂。 1995年,张连中终于决定开始“单干”了。 “单干”的方式很简单:他注册了一个“华诺”商标,在镇子上拿货贴牌,然后运到哈尔滨的商场里销售。就这样,张连中积累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桶金。 这期间,张连中亲眼见到小镇上的童装企业开始发生变化:一部分工厂逐渐变大,有的可以请上80来个工人,进入了小型规模化的阶段。 1999年,张连中回到了织里。这一次是彻底回来——他投资十多万元钱购置了设备,请了30来个工人,开办了自己的童装厂。 而这整个过程,跟如今织里许多稍大一些、历史稍久一些的童装企业的老板大致相似。 三分天下 张连中在织里办厂不算早,跟上世纪80年代中期起家的那批相比,他应该是第二批了。 不过,织里童装业的起步,在整个中国也不算早。更早的地方有两个,均始于上世纪80年代初,一个是广东佛山,一个是福建石狮。比起织里,它们要早5年。 佛山童装起于环市镇(如今已成为佛山市环市区)。当时,环市镇一些家庭作坊,开始利用佛山市第一针织厂生产的针织布边角料生产童装。那时候还很少用针织布面料做童装,这种面料宽松、活泼、舒适,很受市场欢迎。再加上佛山靠近港台地区,款式格外新颖,因此销路极好。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个行业,并不断扩大再生产,在环市镇建起了一个又一个童装厂,最终成为佛山的童装生产基地。 石狮童装则起于凤里镇(如今已成为石狮市凤里区)。上世纪80年代初,石狮海外华侨纷纷回乡探亲访友,并带回大量海外的纺织品和服装作为礼物馈送亲友。一些纺织品和服装用不掉了,石狮人便拿到集市出卖。同时,一些家庭作坊仿照着这些海外来的流行款式进行生产,逐渐形成了规模。 其中凤里镇便是以童装为特色了。最兴盛的时候,石狮凤里童装一度占据了全国70%以上的市场份额。 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湖州织里、佛山环市、石狮凤里,中国童装业三足鼎立的局面略显雏形。不过,有数据显示,在当时的情况下,湖州织里显然要薄弱很多,大概只能占15%左右的市场份额。佛山环市和石狮凤里,则分别占到20%和40%。 1994年,浙江东阳人陈基平在昆明开始做童装买卖。在中国的童装版图上巡视了一番,他最终选择了广东佛山。 那时候,他应该知道在他的浙江老家,有个叫做织里的小镇,镇上也产童装。不过,跟佛山相比,织里童装规模还太小,款式也太传统。佛山,理所当然成为更好的选择。 织里崛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局势悄然发生了变化? 张连中的工厂,第二年就增加到了50多个工人,到了第三年(2001年),更是成为当地第一家超过百名员工的企业。 2002年,杨六顺来到织里,担任小镇的党委书记。他发现了这个自发形成的蓬勃产业,如果加以引导,将来很可能成为小镇的支柱产业。 而在不少织里人的心目中,正是从这一年开始,织里童装进入了一个快速发展的时期。 政府的重视、引导首先体现在园区建设。从2001年开始,总占地面积171亩的中国织里精品童装工业园破土动工。 张连中的湖州益华是第一家积极要求进园区建标准化厂房的企业。在许多人犹豫、徘徊着要不要投入的时候,张连中第一个报了名。“我感觉市场不错,政府给我们规划园区则体现了对童装产业的重视,一定会有前景。”这是当时张连中的想法,那个时候,他的企业年产值在2000万元左右,他打算投入800万元-1000万元。 然而实际上,张连中最后投下去了1500多万元。“在建厂房的过程中,企业的销售额直线上升,增长很快,这越发增强了我对童装产业的信心,所以加大了投入力度。” 2004年下半年,张连中将益华搬入园区。同样进入园区的,还有117家规模童装企业,其中有30多家都来自浙江省外。 胆子大、有魄力的首先进了园区,这就仿佛一个分水岭,企业与企业之间渐渐拉开了距离。 这之后,织里镇政府又连续打造了童装科技园、童装创新园等在内的多个园区。从2006年开始,镇上对“三合一”企业(指员工宿舍与生产作业、物资存放的场所相通连的企业)进行整治,淘汰了一大批落后的生产企业。 与此同时,一条完整的产业链正在形成,从坯布、面料、辅料,到托运市场、劳动力市场;从印染、砂洗,到印花、绣花……构建了一个完整的产业平台。 织里小镇热闹了起来,中心区域不断扩大,老的镇中心不够用了,于是又建了新的。过去小镇周围的那一大片荒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园区、厂房以及市场。 订单迁徙 就在织里童装迅猛发展的同时,在广东佛山拿了15年货的陈基平敏感地意识到,佛山童装产业正悄悄发生着一些变化。随着佛山市环市镇变成环市区,小镇被城市化的历程,也正是劳动密集型产业被逐步淘汰的过程。 一条地铁正从广州一直延伸到佛山,城市与城市之间更加紧密——紧密到乡镇几乎被从地图上挤了出去。 先是政府对于童装产业的倾斜政策几乎没有了,紧接着,到了2007、2008年,佛山市政府开始要求辖区内的童装企业外迁。 这批佛山童装企业的老板中,有许多都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打工仔。他们在童装厂里工作,有了一定的资金和技术积累,于是自己开了工厂。由于不是本地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选择了租赁厂房。也许是因为还找不到足以替代故乡的归宿感,他们似乎不太舍得投入。 如今企业规模大了,有了一定的资本实力,他们则纷纷把钱投入到一些更轻松、更容易赚钱的行当中。 “佛山有局限性了。”陈基平想着。产业转移已经成为了一种必然。 而同样在这一时期,福建石狮凤里的童装产业发展,则显现出了另一种变化——一度占据了国内绝大部分市场份额的石狮,开始转头向外,拥抱看起来更为广阔的海外市场。 这种转变的背后,是国内童装市场竞争日益激烈的事实——小镇织里是个令人担忧的对手,企业主的勤奋、政府的明确导向,都为这种担忧增添了不少成分。 一批起家早、手中掌握了渠道资源的童装代理商首先转型,改走海外市场。他们从国外拿回订单,交给一些石狮的生产厂家代工,从中赚取差价。 石狮童装企业马上发现做外贸加工的好处:订单源源不断,不用花过多的心思设计,也不需要担心市场在哪里。总之,比过去更轻松,但一样能赚取利润。 2006年-2007年,福建石狮童装整体转型,从内销为主转为外贸加工,原有的国内市场拱手让人。 佛山的产业提升、石狮童装的整体转型,令原本国内童装市场三足鼎立的局面慢慢倾斜。随着2008年金融风暴的来临,出口加工型企业备受煎熬。而小镇织里,却迎来了20多年来“最好的时光”。 “最好的时光” 2008年下半年,陈基平终于来到了小镇织里。 他是一个商人,商人看的是市场。他眼看着在中国的童装产业,佛山和石狮的市场份额似乎越来越少,只有织里还在不断地增长着。 早年他的哥哥曾来考察过织里。那时候,哥哥跟许多第一次寻访而来的客商一样,犯过一个错误——他们只知道湖州产童装。到了湖州,哥哥下车便问:“童装市场在哪里?”人们回答着:“在织里。”“在这里?”初来乍到的客商往往错听了这个名字,在周围找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才发现,原来不是在“这里”,而是在“织里”。 陈基平当然不会再犯这个错误——织里已是今非昔比,名气比过去大了许多。他走进张连中的企业,老板的热情令他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在广东做生意的时候,那边的老板向来是公事公办,不会像织里老板这样,在你面前放一盒糖,还剥一颗糖果递给你。 织里老板做生意的方式也不一样。在佛山拿货的时候,必须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是在织里,你可以先拿货,再付钱。 陈基平觉得这样做生意令他很愉快,最终,他成了湖州益华“华诺”牌童装的云南总代理。 与陈基平有着同样想法的代理商不在少数。于是,织里镇上大大小小的童装厂突然发现,2008年外来的新面孔多了不少,与此同时,自家的生意好了许多。一些只有30来台机器,20平方米左右铺面的小家庭作坊,一天竟然可以赚到1万元。 除了童装销售代理商,新来的面孔中,还有不少是广东的面料和辅料商。面料市场新开了不少广东人的铺子,一排排簇新的门面,许多招牌上挂着开业横幅,门口还留着刚刚炸过的爆竹碎末,这些都是刚刚开业的痕迹。 一家名为广州名城的布行2009年年初刚刚落户织里。店里的伙计说,去年一年,广东、福建一带做外贸的童装企业倒闭得比较多,相对而言,织里一直做内销很稳定,于是索性把店搬到了这里。 2009年春节过后,小镇上又新增了1000户左右的家庭生产作坊。单是年初一段时间,车站客流量据说就增加了两万多。 湖州小霸王制衣有限公司总经理潘友法很是高兴,他原本计划今年要扩招60名员工,如今全部到位。张连中也很开心,他今年也扩招了几十名员工,计划着要在保持原有规模的基础上略扩大,“关键是加强产品研发,搞好内部管理,巩固营销通路。在件数不变的情况下,把产值提高。” 商业街上,织里最大的童装企业湖州今童王制衣有限公司的招工横幅仍然挂在半空,为企业的迅速发展做着注脚。 未来隐忧 做童装是个辛苦行当,这一点织里童装老板比谁都清楚。从一件衣服的款式、面料、颜色等各个细节开始,到最后一件成品出来,这其中每一个过程往往都得老板亲力亲为。而且往往三两天就必须得出新产品,随着季节的变化,还得不断调整、改变。 就是这样辛辛苦苦做下来,由于产品附加值不高,企业也不可能获得像别的产业那样的飞速发展。似乎这个行业决定了企业很难长大,——至今,织里小镇童装年销售额超过1亿元的企业只有一家。 张连中深知销售额增长的背后需要有怎样的付出,一个简单的比例是:每增加1000万元的销售额,他就得多招100名员工。 他去考察过东莞樟木头镇的著名童装“小猪班纳”,牌子打得很响,员工也就不到1000人。为了打品牌,花销很大,如今在童装这一块还养不活自己,得靠其他产业补贴。 那去学学温州的童装品牌“巴拉巴拉”如何? 这家童装企业去年销售额8个亿,今年号称要做到12亿元。“巴拉巴拉”不做制造,只抓终端。但是,如果没有其背后森马集团多年的渠道基础,它能像现在这样到处开店,走出专卖店模式吗? 2008年这样的繁荣能够持续多久?企业依靠如今的发展模式能走多远?私下里,织里童装老板们也常思考这样一些问题。 张连中的周围,不少童装企业开始朝其他产业发展了,做些项目投资,搞点“副业”。 甚至他自己,也在进行一些多元化的尝试了——不久前,他们40多家织里童装商会的会员企业,联合成立了织商投资发展有限公司,将参与到国际童装城的投资建设中去。 这座国际童装城,由织里镇政府、织商投资发展有限公司和外来投资商三方出资,出资比例为1:1:3。“童装城”占地600亩,计划总投入20亿元,今年年底一期竣工,明年4月份即将开业。 项目看起来是不错,然而,他的将来究竟会是怎样?织里的将来又会怎样?初春的夜色里,张连中开着车带记者穿行在小镇,窗外细雨迷蒙。 细雨中的小镇仍很热闹。南的北的人好像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似的,在灯火辉煌的街道上晃悠。 真不像个小镇了。这张图景既繁荣生动,又杂乱迷茫,像是某个琢磨不透的未来。 |